2019年5月3日 星期五

說話

一,“我來買單吧”和“我來買單”是兩個意思。

雖然搶著買單的場景,仍然在朋友聚餐時偶有出現,但隨著社交熟練度和裝逼指數的提升,我們在更多的情形下,已經做到了文明結賬:大家心裡知道這一局誰該買單,於是當那個人輕聲呼喚“服務員,買單”的時候,我們會禮貌性地、同樣輕聲地,說一句“我來買單吧”,以此避免等待服務員時忽然安靜的尷尬。那個人接一句“不用不用,下次去……”就可以把對話體面收尾。大家拍拍屁股、魚貫而出。

“吧”字,天然就是準備讓“不用不用”來接的。

前段時間在微博上流行一句話:“在成人的社交禮儀裡,沒有爽快地答應,就是拒絕的意思。” 這句被無數人轉發點讚的話,道出了人際交往中不成文的語言規則。與之對偶的,是另一條規則:在成人的社交禮儀裡,沒有語氣堅定地提出,就是客套的意思。

比如聚餐之後要各自回家,家住海淀開了車的張三,對家住南城沒開車的李四說:“要不我送你吧。” 這句話的實際意思是:除非你有特殊原因需要我送你,不然我就先走了。大部分的李四,都會說“不用不用,又不順路,我打個車很方便”之類的。於是一別兩寬,各生歡喜。但李四如果說:“好啊,那謝謝了。” 張三心裡可能會翻白眼。

上週深圳下暴雨,我一位海歸好友H律師早上醒來,看到窗外的雨勢,很擔憂,於是給她的團隊發信息:“要不今天在家辦公吧。” H律師的本意,是真的想讓團隊在家辦公,只是常青藤式的培訓讓她有了使用對沖詞(hedge words,在學術寫作中鼓勵使用的、用於減弱文字主觀性和突兀性的詞彙)的習慣。H律師的先生、深諳中國語言潛規則的F君,正好看到她的信息,馬上敏銳地指正:“你這個語氣不夠堅定。”

如果一個心思縝密、想要積極表現的員工,看到H律師的信息,可能會陷入糾結,因為他讀出來的意思其實是:“雖然今天的天氣惡劣在家辦公也可以,但我還是希望我們可以到辦公室。” 他會猶豫,是不是應該這麼回复: “不用了老闆,雨也不是很大,我晚點就到辦公室。”

你可能發現了,這種不成文的語言規則,用在上下級之間的時候,會失去默契和準確性。事實就是如此,所以上級在對下級傳遞信息時,避免觸碰中國文字的潛規則,是比較明智的選擇。

這也就是為什麼善於當領導的人,會常用比較堅定的語氣。而習慣了使用堅定語氣的領導,往往也能形成令人信服的氣場。

我小時候,跟著父母去拜訪過一個遠親M大爺。M大爺做過很多年的遠洋船船長。遠洋船長帶領一船的人出海,其渺小無助,就像是一片小樹葉上的螞蟻漂在海上。天氣的不確定因素、若隱若現的暗礁、加上海盜出沒的危險,要求遠洋船長必須成為全船的定心丸。所以船長總是看上去胸有成竹:沒有船長不知道的、沒有船長搞不掂的,全船上下抱定這樣的信念,才敢乘風破浪。M大爺就是典型的船長做派:身材精壯、面容堅毅、語言簡練沉穩、斬釘截鐵、不留懸念。他說話,從來不用“要不……吧”的句式。

當時M大爺擔任某單位的領導,單位給配了一輛奔馳E級的小轎車。我們去的時候,M大爺親自開車接我們。路過一個特別窄的小巷前,他下車把兩側後視鏡“啪啪”折進去,上車一腳油門就穿了過去,“幾萬噸的遠洋油輪都能開,這點兒小路算什麼”。那光輝形象,在我幼小的心靈中留下深刻的印記,那種篤定的氣場,用現在的話說,大概就是“社會我M哥,人狠話不多。”

後來,我在《加勒比海盜》電影裡看到巴博薩船長的形象,忽然就對上號了,M大爺給我的印象,就是巴博薩船長那樣的:即使被變成鬼的薩拉查吊起來要殺掉了,還能語氣堅定地提出一個方案。

幾年之後,有一天,我爸跟我說他要去看望一下M大爺,因為M大爺住院了。

“M大爺怎麼了?”

“開車不小心滑到溝裡了,摔傷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那一定是溝的問題。

二,打倒一切反問句。

同樣一個意思,讓兩個人去表達,往往會有兩個效果,差距還挺大。有些人能把話說得春風撲面、有些人的話一出口,就讓人心生厭煩。我仔細觀察了身邊的人,發現反問句式的使用,是最大的對話殺手。

這大概來源於我們上小學、中學時收穫的“優良傳統”。我們的班主任,無論來自白山黑水、林海雪原、還是青紗帳、甘蔗田,無論南腔北調、高矮胖瘦,竟然共享著一套驚人相似的話語體系。

“你上課不帶書,和士兵打仗不帶槍,有什麼區別?”

“這麼簡單的題,你也不會做?”

“如果大家都像你這樣,學校還怎麼上課?”

……

班主任的餘威,被我們從學校裡,帶到了社會上。有些“消化不良”的朋友,就直接把這套話語體系變成自己的了。

這種傳承是下意識的,不易覺察。我是在很偶然的情景下,才發現自己說了一句令人生厭的反問句。那天我去一個朋友家裡,朋友正在整理文獻,熬了一夜暈乎乎的他,正抱怨找不到有關某個概念的材料,我脫口而出:“那你怎麼不搜維基百科啊?” 朋友大概因為休息不足、心情很糟糕,他也脫口而出:“因為我是個傻X。”

我當時心裡一顫,雖然朋友馬上清醒過來、解釋打圓場,但我這才印象深刻地意識到:反問句是很難讓人心平氣和地接下去的。

就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收到了一條工作微信:“裡總,XXX的合同里怎麼沒加YYYY的內容?” 我心裡的第一反應是什麼呢?“我TM愛加不加!你TM愛簽不簽!” 當然,作為一個行事得體的人,我只能把這句話深埋在心底,然後假惺惺地說:“那我讓律師看看能不能調整一下。” 雖然沒有產生衝突,但心情已經被破壞了。而我估計發微信的那個年輕人,還不知道這平靜湖面之下,已經旋轉了一次暗湧。

反問句是為了終止對話而誕生的。上學挨慣了罵的我們,很清楚這個生存準則:在班主任用到反問句的時候,最聰明的應對,就是低頭和沈默。不然後果只會更嚴重。

案例1:

“你上課不帶書,和士兵打仗不帶槍,有什麼區別?”

“有以下區別:第一,後果的嚴重程度不同、第二,補救措施的可用性不同……”

劈裡啪啦咚咚……

案例2:

“你上課不帶書,和士兵打仗不帶槍,有什麼區別?”

“沒有區別。”

“……”

劈裡啪啦咚咚……

班主任常用反問句,是因為他們本來在潛意識裡,就想讓你低頭沉默。管理幾十個調皮搗蛋的少男少女,最省事的模式,就是建立一個只有老師說話的一言堂,所以諄諄善誘的老師少、盛氣凌人的老師多。

但在我們的日常溝通裡,大部分情形中,都是希望有來有往的。即使在上級對下級的溝通裡,那種上級君臨臣下、發號施令;下級戰戰兢兢、唯命是從的情形也已經漸趨落伍。畢竟互聯網已經打破了這麼多藩籬,大家漸漸朝著“優盤化生活”發展,隨來隨走、合則留不合則去,已經沒有清晰永恆的上下級界限了。

溝通是為了辦事,帶著情緒,事情肯定不容易辦好。所以不論是甲方對乙方、上級對下級、還是同事對同事、乃至王者榮耀裡對著陌生的隊友,把反問句的刺拔掉、換成平緩的祈使句或者真誠的疑問句,效果總是會有提升。

“亞瑟,你打什麼野?怎麼不去下線守塔?” 和“亞瑟,別打野,先去下線守塔。” 兩句話說出來,成功率肯定是不一樣的。但如果你細心觀察,你會驚訝於我們的群眾,是多麼熱愛使用噎死人的反問句。

反問句不止在事務性溝通、祈使型對話中讓人難接,在“說好話”的時候也很難接。“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這兩句詩隔著紙念,是沒問題的,但如果作者白居易(時任杭州刺史,相當於現在的杭州市委書記)在你面前這麼說,你也是蠻尷尬的。“是啊白書記,真是不能不憶啊。” 你怎麼接,聽起來都會顯得狗腿。如果白居易只是平淡地說“我很懷念江南,你呢?” 你就可以選擇很多不卑不亢的答複方式。“白書記,我對江南的感情也是很深的,那一年……” 這天兒就聊下去了。

當然,凡事無絕對,我說“打倒一切反問句”也是一個誇張的提法。反問句在大部分情形下都讓人尷尬,但還是有一些適合它的場景的。第一種場景,是你本來就想讓對方難受,這時反問句是很好的匕首,短促而有力,“你咋不上天呢?”

2019年1月7日 星期一

聽過「加拿大模式」嗎?──世界上多數國家與中國建交時並未承認台灣屬於中國,爭取國家地位的建立,台灣應該要更有信心
本文縮址:https://goo.gl/A3XfTr 加拿大很早就準備承認中共為中國的合法政府
最近如果你看到跟加拿大相關的新聞,不外是新總理杜魯道(Justin Trudeau)頗有偶像魅力、改革派的施政立場,以及加國政府對於中國外長王毅怒斥加國記者表示不滿等報導。如果把這兩個國家、現任加國總理以及台灣連在一起,多數人可能不知道還可以連結到一段故事,也就是關於台灣地位的「加拿大模式(Canada Formula)」。60年代至70年代開始,中共政府因為事實上控制中國,越來越多的國家轉向將政府承認給予中共,也就是視其為合法的中國政府並與之建交。也約莫是這個時期,中共開始對國際主張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並要求所有打算跟它建立外交關係的政府也承認這個主張,更積極爭取將這個內容寫入建交公報,這也就是所謂一個中國原則的第三段主張。

面對台灣屬中的主張,各國有各國的玩法

跟多數台灣人想的不一樣,世界上多數國家並沒有因為中共政府的主張,就承認台灣屬於中國,其中不同的詞彙與談判技巧被各國使用,一些比較代表性的處理手段就被後續與中共建交的關係所使用,例如西方國家的代表「加拿大模式」、「日本模式」以及英國體系國家使用的模式等。談論這個問題前,其一要知道的是在國際法上,是否「承認(recognize)」存在著決定性的差異,也就是一個政治行為會不會產生法律上的效力,各國政府會用最嚴謹的態度與以處理。其次,國家跟政府是不同的概念,國家一般而言恆在,而政府在其上更替。其三,是中國的中共政府向來主張的一中原則(One China Principle)有三段,也就是「中國只有一個、中共為唯一合法政府,而台灣屬於中國」。
知道前提之後,就會知道一中原則的關鍵其實在於第三段,因為前兩段在今日形同沒有意義的廢言,全世界可以說只有被中共取代的中華民國政府會在意,畢竟多數台灣人既然不想當中國人,則中國有幾個顯然已不是重點,而中華民國政府根本不可能成為對面那十幾億中國人的代表政府。各國在跟中共談判時,第三段也就是「要不要承認台灣屬於中國」才是他們和今天台灣人應該在意的重點,畢竟如果不承認前兩段,那是要跟中共談什麼?值得慶幸的,是世界上多數的國家雖然跟中共政府建交,但並不承認中共的第三段主張。
加拿大在1968年展開對中談判,她作為幾乎跟美國共享戰略利益的盟國,卻早了11年開始正視現實,也就是數億中國人無法得到參與國際事務的機會(是不是很耳熟)、事實上的中國政府被世界無視的錯誤,當然,中國對其存在的經濟上利益也是一個政策改變的基礎。今天加國總理的父親,也就是皮耶爾·杜魯道( Pierre Trudeau )當年在勝選之後,立即著手安排其競選時的政策主張,開始接洽中共政權並啟動談判。加拿大政府最早設定的目標,其實是「一中一台」,也就是雖然目標在與中共政權建交,但同時視在台灣的蔣政權為「台灣政府」,追求的是至少對兩個政權、兩個事實承認。理由很簡單,如前提到的,中華民國已不可能代表中國人,而蔣政權是事實上的台灣政權。

既不涉入兩個中國政府的爭端、也不讓台灣落入中國手中

至於中共當局的目標,則是將加拿大設定為西方國家的模式國,只要能把「台灣屬中」的主張塞進加拿大的嘴裡,並且寫在建交公報上,就能讓往後的其他西方國家採納,成就併吞台灣的主張。也因此,加拿大跟中共花了20個月,在目標與底限之間來來往往談判了18次,甚至期間在幾次國際場合也曾會同日本,不只一次希望向各國政府糾正他們對於中共錯誤主張的觀念。最終加拿大守住其底限,明確對中共的三段論回應,表示對台灣議題採「一中政策(One China policy)」,也就是「一個中國是指中華人民共和國,但是台灣不屬於中國」、依國際慣例,承認不會涉及其領土主權範圍的主張,以及承諾中共未來在聯合國的投票上會與建交內容一致,並且希望維持跟台灣的實質關係等幾點。當然,在不碰觸台灣主權去向誰屬的堅持上,為加國所妥協的就是跟中華民國的正式外交關係,而在這部分,你應該也可以想像中華民國基於對於中國法統、不兩立的堅持,讓它不可能去要求加國主張「台灣不屬於中國」。
是的,一個看似跟位處南島的我們沒什麼關係,好像只有楓糖、河狸、冰酒和曲棍球的遙遠北國,竟然會為了台灣的地位,跟中國花了快兩年的時間進行談判。在這裡,你應該理解的除了台灣的法律地位絕對不是國際上無關緊要的小事、台灣的戰略地位重要之外,你也應該知道世界上有許多國家並不那麼在意中國的勢力,在國際事務上還有很多面向和價值,是這個世界的諸多成員同樣投身捍衛的,包括人權的推動、包括文化資產的保存、包括對抗貧窮和衝突、包括各種立場的對話。
加拿大最終在1970年10月10日跟中共完成談判,採用的是「留意到中國的立場(take note of)」,但並不承認台灣屬於中國,這個加拿大模式隨後在同年底被義大利、智利等國複製,往後更被比利時、秘魯、黎巴嫩、冰島、阿根廷、希臘等共14國使用。在1972年,日本以「理解並尊重(understand and respect)」的日本模式與中共建交,菲律賓跟荷蘭也採此模式處理中共的對台主張立場。而英國體系的國家諸如美國、澳洲、紐西蘭和英國使用的是「認知到中國立場(acknowledge)」,也為西班牙、馬來西亞、泰國等共9國使用。
上面提到的約30個國家並不承認中國對台灣的主權,數字聽起來不多是嗎?一方面,這其中其實囊括了主要的大國,而在國際法上更有項名言「大國踩出的腳印會比較深[1]」,也就是大國的政府實踐主導規則成型的能力是較高的。另一方面,其實世界上多數中共的邦交國,在對中建交公報裡是根本不討論台灣地位的,約是80幾個國家。如果你對於今天世界上有多少國家有點概念,應該會馬上聯想到,「等一下,中國不是說世界普遍承認一中原則嗎?」對的,世界上約有200個主權國家,大多承認中國主張的前兩段,但其中超過半數都不承認台灣屬於中國,然而中國不只向全世界聲明「大家都承認台灣屬中」,也把手伸進多數的國際組織中,在各種資料裡試圖把台灣納為中國的一省。更不可思議的,是中國直接將與各國建交公報中的「take note of」、「acknowledge」和「understand and respect」等字直接翻譯成「承認」。上面這些事實,其實中華民國政府也知道,因為調查中共與各國建交公報內容的,就是當局的外交部。只是今天的中華民國似乎仍不打算讓大家知道「一中原則並不被普遍承認」這件事,背後的理由,或許腦筋動得快的朋友可以有所聯想。

遙遠的外國政府都沒有丟下台灣,我們自己呢?

台灣不屬於中國,既不是建國運動者的幻想,而是各國從二戰終了後對台灣地位的普遍認識,然而台灣人擁抱「中國共和國」70年不放,加上中華人民共和國積極的「扭轉情勢」,似乎很有效地讓國際成員們誤信「台灣人好像原本是中國人」這件事,只是「他們現在好像不想當了」。在台灣建國運動上,意識到國家跟政府的差異是一個層次、意識到台灣還不是國家是另一個層次、意識到中華民國跟台灣不一樣是另一個層次,而意識到「台灣屬中」並不被普遍被各國承認,同樣是關鍵而能給予台灣人在自決的路上更多信心的另一個層次。要踏入國際社會,第一步,其實是看見門檻的存在,透過自決讓自己符合門檻[2],也讓各國政府終於能有一個承認台灣為主權國家的前提。
[1] "Among the users are always some who mark the soil more deeply with their footprints than others, either because of their weight, which is to say their power in the world, or because their interests bring them more frequently this way.”
[2] 請參考《台灣為什麼得不到承認?──關於「國家」,你應該知道這些事》一文: https://goo.gl/kA3IRL
參考資料:
李子文,〈1971年後台灣的國際法地位〉,月但法學雜誌,第9期,第31頁。
陳重信,〈台灣屬於中國?連它的建交國都不承認〉,新台灣新聞周刊第576期,2007年4月
王文隆,〈中華民國與加拿大斷交前後政府的處置〉,國立政治大學歷史學報第32期,2009年11月,第263-30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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